83 第八十一章 「蝶花美人图·结局篇」(一) (第1/3页)
褚英道,他暗中查过雪真和朝楚的来历。
朝楚自称是雪真之女,但她跟雪真根本不是一个派系。
“按江湖话说,雪真是个叛门子,朝楚是野藤子。”
两人都借装神弄鬼卖药,可行事并不一样,更不是一个门户,一位师祖。
白如依问:“帮主说雪真姑娘是叛门子,莫非她们一伙是叛出原本的师门自立门户单干?”
褚英道:“正如先生所说。雪真原来的师门是走方的,不落地,即在一个地方短则几天,长不过一两个月,游走买卖。后来她们一伙被人所雇,离了师门,一些手段乃她们自创。”
程柏饶有兴趣地问:“野藤子又是何意?”
褚英道:“教朝楚三人的师傅可能以前做过这行当,后来退出了。此人没资格收徒弟自立门户,偏偏又教了徒弟,继续做营生,就叫野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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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行当最讲究师承,野藤子很难被真正的行中人接纳,按照江湖规矩,行家遇到野藤子,可以砸招牌,夺物件,不准其继续经营。
“草民一直以为这几个野藤子小姑娘是为在城中立足才编谎话。”
褚英整天在外走动,模仿他的一些举止不难。他和雪真的事人尽皆知。或就是某个想自己做买卖的卖药人恰好捡到一个长得跟褚英有几分相似的女孩,起意行骗。
“几个小姑娘进城后,到处散布朝楚是我女儿,但未据此到草民这里行骗或勒索,只借着这个说法揽揽客。草民一早暗中查了她们,小姑娘行事算有分寸,真能给那些妇人治点病。便觉得不必多计较。
程柏道:“帮主大度。你既然觉得不必多计较,为何约朝楚相见?”
褚英道:“这姑娘突然开始翻雪真的旧事。竟好像她真觉得自己是雪真与我之女。我觉得,需劝一劝她。”
柳知问:“帮主是不忍看她因谎言执着,还是怕她查出什么?”
褚英从容道:“两者都有。”
柳知再问:“帮主怕朝楚查到什么?”
褚英道:“回府君话,草民怕她多翻雪真的旧事,把命丢了。”
程柏神色一正:“这就要请帮主详细说一说了。朝楚与你相见后,果真遭人杀害,你心中莫不是有特别怀疑之人?”
褚英仿佛早在等着这句话问出一样,立刻道:“禀大帅,草民并无特别怀疑谁。多年前杀雪真之人和杀朝楚的凶手草民都不知其身份,更寻不到确凿证据。”
程柏和柳知沉默,白如依神色也严肃起来。
褚英在明州城,算是尖上尖的人物,有些消息,他查,可能比官府更方便,路子更广。如果他真的不知道凶手是谁,这个凶手确实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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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都默默端详褚英,褚英双眼极清澈,神色坦荡,毫无欺瞒痕迹。
“大帅和府君若能容草民絮叨一时,草民可将十几年前的事大致陈禀一二。”
程柏微颔首,向白如依看了一眼。
显然,褚英觉得朝楚之死必与雪真有关,这和白如依的推测不符。
白如依难得端正地坐在椅上,一副期待聆听状,没做任何质疑反驳。
褚英开始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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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雪真刚到明州时,草民正在筹划一桩要紧生意。”
他起身,从旁侧小柜中取出一幅卷轴,在长案上展开。
程柏、柳知、白如依和史都尉走到桌案边,见展开的纸上,绘着的竟是各色船舶图案。
柳知道:“这是各地的船样?有些样式新奇,我不能识得。”
褚英恭敬一揖,再向画纸示意:“大人明鉴。右侧这些是各地的船样,最右是福州的福船,再有广、沙等名式样,此一即是我们明州船,我们好在船眼上画眉毛,旁人又叫明州船「眉船」。仰天子与朝廷圣明,行船的商户深蒙圣恩,生意广,侥幸获利。明州纳天下四海的客商,尤其往高丽、东瀛的商船,惯走明州港。但远航的大商船,泊于广埔、福泉港的更多。大帅和府君必然知道,我们明州造的船,常常竞争不过福船,朝廷采买民船或交民船厂造船,也喜欢福船。因福船雍容,盛纳多,名字里又带个福字。我们明州船更精巧些,航速快,而且我们的船隔仓好,其实装载不比福船差。”
柳知微笑:“明州船业近年甚火,乃至柳某任地都有采买,帮主方才所言不及之处,实是谦逊了。”
褚英向柳知一揖:“多谢府君褒奖。当年,各地海港有些小船也往东瀛、高丽买卖。他们船小,航速快,好停靠……远线生意有福广,近线再多竞争。草民又刚盘下两座船厂,眼见生意渐薄,颇有些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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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向厅中众人解释——
褚英这一段说得极其隐晦,他实际指的是,曾有一段时间,沿海出现了一些偷跑私运的船只。
“这就要再往回倒些年份,朝廷扫灭海寇,水路太平,商道通达了,有些人竟胆大动起另一种歪心思。”
偷跑私运的船一般都不大,平底,可停靠在浅水滩涂处,刷成暗色,隐藏在某些小岛岩缝中,特别胆大的甚至混在河海码头冒充替大船装卸货的转运船。上货后,直奔高丽、东瀛,短则十余日即可跑一个来回。更进取的,甚至南往爪哇等地。倏忽来去,轻灵精悍,绰号海猛子。
海猛子船做工粗糙,装配简陋,遇到风浪,极易翻沉。但成本低,运些粗糙的瓷器布料,沉了也赔得较少。货到异国价格翻出数倍,较之正规客商贩的精细货,售价又显得实惠,很受异国百姓欢迎,私商获利丰厚,愈发猖狂。
明州商船长线有福广商船竞争,最占上风的东线又遭海猛子们争抢,颇有些危机。
“后来朝廷狠抓过一阵儿,而今应该没什么海猛子了。”
巩乡长和常村正顺着桂淳的话赞叹了几句朝廷天威,桂淳接着叙述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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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一些船商觉得生意薄,干脆转行了。褚英趁机盘船厂,继续扩买卖。有幕僚建议他和福广等地船帮联络情谊,褚英亦照办。
“其实草民觉得,向人示好对买卖帮助不大。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譬如在桌上吃饭,人家已经夹进碗盘里的菜,还能再夹出来给别人吃么,这也不合规矩。船好才能多装货。比不过人家的地方,琢磨琢磨怎么改才是正经。于是草民请了几位高才的先生,与船厂的老师傅们一起想,能否将船的样式改好些。”
他向图上示意。
“这些都是草民与先生老师傅们经年想的新样式。意造出的,图下有标识,越往左的越新,最左侧的这几幅是新想的……”
柳知凝神端详图纸,程柏亦负手细看,片刻后一笑。
“样式确实不凡,帮主更是聪慧。但本宪与柳府君此行毕竟是为案件而来,当下暂回正题,其他容后再说。”
褚英又恭敬一抱拳:“大帅明鉴,草民展此图样,亦是想向大帅解释当年行动。”
柳知仍盯着图纸:“帮主的这些新船样式,有些扩了船身,有些更轻盈,乃至有的接近沙船样式。舱帆桅锚也有改动。”
褚英拱手:“府君慧眼。样式想出不易,造出更难,船行有船行的规矩,譬如各地船只,不得照搬别处同行式样。不管某些同行怎么压成本,我们的船绝不能糙,要用上等木料,造得最精细牢固。”
柳知问:“雪真姑娘到明州时,帮主的新船想已十分成功了?”
褚英又带着敬服的神色拱手,谦逊道:“不敢当府君恩赞,勉强回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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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再道:“褚英这里也没详细说,这其实是他发家更上一层楼的蛮重要的一段。”
褚英一面造新船,一面亦听从手下劝告,与楼福帮这样的福船帮联络情谊,更多结交金陵、扬州、登州等地船帮。
他新船的船帆就用了松江府和苏州工匠特制的布,改进了顶头巾的样式。
新船的船舱更严密,载货更多,船更稳。有新式小船类海猛子船形,制造非常精良,融合明州本地快船之优势,载货比海猛子多,成本确实仍比海猛子略高一些,胜在安稳,又是正经商船,少了很多风险。加上褚英本人做生意豪爽有手段,客商的货物到达明州,可直接存放在帮中的仓库,帮中会派人助客商清点、报知官府、取文牒,钱票转通也非常便捷。
种种好处叠加,不少大客商被吸引,甚至特意到明州港停泊。
待楼福帮这些异地大船帮回过味来,明确感受到明州船帮的强势,褚英的生意已气候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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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问:“听闻楼福帮的扈副帮主曾有意让帮主与其千金联姻。那位姑娘是和亲公主,还是西施?”
褚英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千娇姑娘实一聪颖剔透佳人,可惜草民注定与她无缘,负她颇多。”
褚英回忆里的扈千娇与丁夫人说的又有不同。
“扈莱养了挺多这样的女孩,这姑娘算出身不错,她爹本也是楼福帮的,可惜早逝。她从小在船堆里长大,船上的什么事都挺懂。她有个扈莱正经干闺女的名分,扈莱将她送来,草民不能明拒,又不能真收。”
程柏悠悠道:“更惹得另一位夫人一场伤心,皆在帮主的掌握中啊。”
褚英苦笑:“后来,千娇姑娘与本城风流少年往来颇密。草民以为,可顺水推舟,贴一份嫁妆,做一成人之美姿态,让她和那少年成亲,里子面子都算圆满。哪知千娇姑娘却让少年领着她去帮中的产业。连先生的住处都被她找到……”
绘新船样式的先生系褚英花重金从各处聘来,安排在几处私密宅院内,平日起居有专人照料,帮中也没多少人知道详细。
扈千娇竟能与她的姘头少年一道,摸到了其中一处宅院……
“草民只能借私情之说,将扈姑娘请还,确实也等于害了她。”
众人沉默。
褚英继续道:“两个姘头少年,是燕妤安排给扈姑娘的,燕妤不可能是细作,她一个柔弱闺秀,没有这份心机。”
那么是谁教丁夫人此计的?
雪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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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听到此处,愕然:“难道雪真和扈千娇,是同伙?”
穆集感叹:“真是赤白双狐,西施郑袖,里应外合,好一对姊妹花。”
桂淳摸摸短须:“唉,桂某当年见识浅,本觉得褚帮主的富贵风流着实令人羡慕。听到这些又想,如此风流也不是谁都能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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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程柏亦同样问褚英:“帮主的意思是,雪真和扈千娇二女系同伙?”
褚英道:“禀大帅,二女非同一方所派,扈千娇不认识雪真。”
但雪真知道扈千娇,更假借丁夫人之手,搭配扈千娇的行动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楼福帮的扈副帮主赠送褚英美人,商界皆知。扈副帮主此举只算阳中带点儿阴,关键看褚英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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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道:“褚英说,他以丑事为借口,将扈千娇送还,算做得很不周全,险些将福楼帮得罪深了。不过他挺走运,那位扈副帮主与老帮主不和,有夺位之心,这件事后没多久就因各样事犯了官司,本人也被船帮除名,褚英又和老帮主及楼福帮再结深厚情谊。”
聆听的众人神色各异,连张屏都缓缓眨了一下眼。
如斯种种,真的只是走运巧合?还是早在谋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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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再问:“那么,雪真是何人所派?”
褚英手指轻轻在桌案朝北的方向一点:“回大帅话,草民至今仍未能确定到底是何人。她们这伙人真正的穴头,即掌事的,是那个栗老太,可惜她死在牢里了。活了两个聋哑丫头,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白如依插话:“卖药娘各地皆有,但三位少女同做巫法仪式似是越地风俗,别处少见。难道她们是明州附近人士?”
多年前的柳知与多年后的柳桐倚听到此处,亦轻缓道——
“《述异记》中载,越俗,祭防风神,奏防风古乐,截竹长三尺,吹之如皋,三人披发而舞。”
白如依与褚英向柳知拱手,桂淳亦钦服地朝柳桐倚一揖。
褚英道:“草民方才即说了,雪真一伙原是皮行中人,假装行巫法,兼些戏法手段,都是为了让人买药。像雪真这样的女孩家乡究竟何处谁也不知道,大都是被拐,被亲人所卖,经人贩子过了一道手。”
这些女孩若能给正经人家当奴婢算是最命好了,有的被卖到戏班,有的被卖到烟花之地,再或被江湖行当所收。
“教她们的师傅,如府君和先生推测,确系江南人氏。她们的师门前些年就散了,徒弟流于各处。这件事与他们没关系,恕草民不提其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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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再向程柏和柳知解释,走方卖药行当,很讲江湖规矩,虽会用一些跳大神算命变戏法之类的小方法招揽生意,但只卖药赚钱,所卖之药不管有用没用,一般不会伤人身体根本或害命,不骗高额金钱令人倾家荡产。
各地走方各有规矩,行事也不太一样。师门传授技艺,会告知徒弟规矩及一些江湖暗语,传予信物,如此,门人独立做生意时,江湖同道知其来历,互相帮衬,如果不守规矩闯了祸,也会追责师门。
雪真一伙原师门的信物是铃串,配一块铜板或银节板,铃身和配板上都有师门徽记。雪真离奇身亡,栗婆一伙人入狱后,衙门在栗婆卧房隐秘处搜到一串铃,铃无配板,铃上花纹被磨掉了,铃环有刀砍的豁口,是她们被逐出师门的证据。
栗婆保留铃串,可能也是想着万一出了什么事,这串铃或许有用。
“雪真假做巫法时,亦常用铃串,应是经年养成的习惯。据草民所知,朝楚不怎么用。不知衙门是否留存雪真一案的证物,卷宗录册上或也有记录。”
程柏问:“难道她们离开师门,就是为了接帮主这票买卖?”
褚英道:“大帅英明,草民不敢定论,确实这么想过。”
柳知接着问:“众人皆知帮主不喜巫术,为何找这样的女子接近帮主?”
褚英道:“禀府君,草民仅是推测——草民造新式船并非谋划多年,乃是一想到,立刻施行,加上扈帮主又送千娇姑娘过来,对方因此定计,身边无可用之人,便向外找寻。栗婆雪真这样的人物正好合用。”
会跳大神,懂医术,可以接近褚英的小夫人们。
雪真美貌,更能与扈千娇争宠,蛊惑褚英。
“走方卖药,十分辛苦,获利也不算特别丰厚。许下重金,让栗婆与这三个女孩叛出师门并非难事。”
柳知轻叹:“祸患多从贪念起。”
程柏问:“帮主何时发现雪真的真实图谋?”
褚英一哂:“草民一开始就知道她们必有意图。她们一面在草民的某处内院装神,一面又到我跟前弄鬼。两项达成其一已非寻常,她们竟能兼顾。”
程柏再问:“既然如此,帮主何不一开始就拆穿她们?”
褚英道:“草民想知道她们背后的人,再则,雪真确实是个美人。”
程柏慢悠悠道:“帮主辛苦了。”
褚英又一抱拳:“大帅见笑。草民竟没彻底摸清她们背后的人物,倒是差点被她们找到关键。”
柳知问:“雪真曾赁下一处宅院,还与屋主产生纠纷。她赁屋,除了接近帮主之外,是否另有用途?”
褚英道:“府君明鉴,雪真租下的屋舍离草民请来绘船图的先生所住院落不远。只是那屋主老人家确实与草民无关,老太太成天在隔壁墙缝处张望,早被她们察觉。她们疑心那老人家是我安排的眼线,趁机假装有孕,借老人家之口散布,以图长久待在草民身边,乱我家宅。”
但雪真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想一直装孕妇骗过一位生过好几个孩子的精明老太,恐有难度。所以趁着褚英出门,她也躲起来几个月,既能圆谎,更方便以后抱个孩子出来。
“且在那时,草民出门谈事,几位先生与我同行,她们没必要留在小院中。她们算准我的归期,先行返回,房主老人家忽然不肯继续把房租给她们,她们知道草民出行带着几位先生,更看了各地的材料,回来后必是绘图定样式的关键时期,便不肯搬走。至于对那老人家做的种种,应是想让其生点小病,没工夫赶她们,她们好在那里多待几日,并非想杀老太太。以她们的身份,不敢节外生枝,惹人命官司。”
雪真一伙预先摸过老太太的底细,猜到老太太懂点水性,才在闹市推她下河,本意是想让老太太受点惊吓,泡泡凉水,在床上躺几天。却低估了对手。
雪真于是落入褚英的如夫人们之手。
“草民见此情形,顺势了结此事。至于她们为什么继续待在城里装神弄鬼,大帅府君都座和先生必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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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丢下船的那一刹那,雪真这颗棋子就失去了作用。雇她们的人若心肠狠一点,她们可能会无声无息消失,即便雇主慈悲,她们也拿不到赏钱,可能还要赔钱赔罪,未来渺茫。
当时,留在明州对她们来说最安全,也最容易捞钱。
靠着雪真与褚英的一段情史,能吸引一些人花钱。
如果她们死在明州,会被怀疑是褚英或褚英的如夫人们下的手,褚英正在造新船的关键期,不想惹官司,或因这个缘故暗中保一保她们性命。
更或褚英念些旧情,雪真能重回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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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再问:“雪真与陆某等三位富商有纠葛,帮主觉得,这三人有无可能杀她?”
褚英道:“草民觉得不是这几位做的。他们不会在家门口杀人,更不会在自家坟地动手。雪真可能捏住了他们什么把柄,想敲一些好处。她之死,草民推测,仍是被让她们来明州的雇主清理了。雪真一伙做这种买卖,学过彩戏,凭空起火乃彩活之一。但凶手究竟是谁,草民确实没有查出来。”
他虽称没有查出来,话中的暗示十分明显。
雪真突然浑身起火,最有可能在她衣服上动手脚的是栗婆和另两个女孩。
令人疑惑的是栗婆后来的态度,真凶一般会拼命给自己脱罪,栗婆却是一副认命的姿态,最后死在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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