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为了生儿子,超生罚款的无奈? (第3/3页)
静地躺在那里,上面的红色大印,像一只狞笑的血眼,冷冷地注视着这个即将破碎的家。
“嗬……嗬……”张铁柱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艰难的气音。他扶着墙,试图挪动脚步,想去捡起那张纸,但腰部的剧痛和极度的恐惧、绝望,让他双腿发软,眼前发黑,脚下一个踉跄,“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他摔得很重,脸磕在地上,蹭破了皮,渗出血丝,但他感觉不到疼,只是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抱着头,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那呜咽声,充满了无能、屈辱、和对自身、对命运最深切的痛恨。他恨自己没用,伤了腰,成了废人,连累妻女。他恨自己穷,养不起孩子,保不住女儿,现在连这个破家都要保不住了。他更恨这该死的世道,恨这无情的规定,恨那一千块像山一样压下来的罚款!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家?为什么就这么难?!
招娣被刚才的动静和父亲摔倒的样子吓坏了,从里间炕上爬下来,光着脚跑到堂屋,看到奶奶瘫在地上,爸爸也摔在地上哭,妈妈在炕上一动不动,她小小的脸上满是恐惧,张开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跑到张铁柱身边,用瘦小的手去拉他:“爸爸……爸爸……不哭……招娣怕……”
女儿的哭声,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张王氏。她猛地回过神,看着地上痛苦呜咽的儿子,看着惊恐大哭的孙女,又看了一眼里间炕上那个仿佛已经死去的儿媳,一股混杂着绝望、暴怒和不甘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她眼睛赤红。
她“嚯”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眼前一阵发黑,但她强撑着,几步冲到里间炕边,一把抓住王桂芝的肩膀,用力摇晃起来,声音嘶哑、尖利,像濒死的母兽在嚎叫:
“王桂芝!你听见没有?!一千块!他们要罚我们一千块!一个月!拿不出来,房子没了,家就散了!铁柱要去坐牢!你听见没有?!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装什么死人?!啊?!”
王桂芝被她摇得身体晃动,但她依然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顶,对婆婆的摇晃、哭喊,对堂屋里丈夫的呜咽、女儿的哭声,对那张一千块的罚单,似乎都毫无反应。她的灵魂,好像真的随着那个被送走的女婴,一起离开了这具残破的躯壳,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还有呼吸的、冰冷的空壳。
“你说话啊!你哑巴了?!”张王氏更加用力地摇晃她,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生不出儿子!尽生些赔钱货!克夫克家!现在好了!罚款来了!家要散了!你满意了?!你高兴了?!你说话啊!!”
恶毒的咒骂,再次像冰水一样泼向王桂芝。但这一次,连咒骂也激不起她丝毫反应。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将目光从屋顶,移到了近在咫尺的、婆婆那张因为愤怒和绝望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她的眼神,依然空洞,但仔细看,那空洞深处,似乎燃起了一小簇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名为“恨”的火焰。那恨意,不是对婆婆,不是对丈夫,甚至不是对那计生办的人,而是对命运,对贫穷,对那个“生不出儿子”的诅咒,对这一切将她逼到如此境地的、无形而巨大的力量。
“呵……”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嗤笑,从她干裂的嘴唇间溢出。那笑声短促,冰冷,充满了无尽的自嘲和绝望。
“生儿子……”她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飘向堂屋地上那个哭泣的女儿,又似乎穿透墙壁,望向不知在何方的、被送走的那个,“生了儿子……就不用罚了么?生了儿子……就有钱了么?生了儿子……这日子,就能过了么?”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忽,像梦呓。但听在张王氏耳中,却像一道惊雷。
张王氏摇晃她的手,僵住了。她看着儿媳那双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看着那眼底深处冰冷刺骨的恨意和绝望,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儿媳,可能真的……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送走孩子的雨夜,死在了这一千块罚款的重压之下。留下的,只是一具还会呼吸、还会痛的躯壳。
她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仿佛王桂芝身上带着什么可怕的瘟疫。她看着炕上这个“死人”,又看看堂屋里哭泣的孙女和呜咽的儿子,再看看桌上那张催命符般的罚单,一种巨大的、灭顶的绝望,终于彻底将她淹没。
“完了……全完了……”她喃喃着,眼神涣散,一步步退到堂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缓缓滑落,最终也瘫坐在了地上,和张铁柱、招娣,瘫坐在一起。
一家四口,以三种姿势,瘫在这间破败、潮湿、昏暗的平房里。丈夫抱着头呜咽,女儿惊恐大哭,婆婆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妻子在炕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顶。
绝望,像这屋子里无处不在的霉味和潮湿,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浸透了每一寸空气,沉重得让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那一千块的超生罚款,像最后一根稻草,不,像一座突然从天而降的、冰冷坚硬的巨石,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砸在了这个早已风雨飘摇、濒临破碎的家庭之上。
送走女儿,没能换来喘息,反而招来了更凶猛、更无法抵挡的灭顶之灾。
“生儿子”的执念,在这样赤裸裸的、关乎生存的绝境面前,显得如此荒诞,如此微不足道,又如此……悲哀。
屋外,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着这片贫瘠的土地。远处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鸡鸣,和更远处,隐约的、属于这个年代的、高音喇叭播放的口号声,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与这破屋里绝望景象格格不入的、宏大的、冰冷的背景音。
这个家的未来,就像门外泥泞中挣扎的脚印,模糊,混乱,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陷在令人窒息的泥沼里,看不到任何清晰的方向,只有不断下沉的、冰冷的绝望。
而那个被送走的、可能已经拥有了新名字和新人生的女婴,永远不会知道,在她离开之后,这个给予她生命、又放弃她的家庭,因为她(或者说,因为她的性别和她到来的时机)所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正迅速滑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不可测的深渊。
命运的齿轮,在1984年那个多雨的夏天,以一种残酷而讽刺的方式,开始缓缓转动,将一些人推向云端,将另一些人,碾入更深、更冷的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