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养父的恩情与生父母的薄情 (第3/3页)
生命,而是“赔钱货”,是负担,是可以交换的、为家庭整体生存服务的“资源”。
而所有这些“薄情”,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的、事实性的结果:那个在1984年夏天出生、哭声细弱的女婴,在出生后不久,就被从这个生物学上的家庭系统中“移除”了。像移除一个不必要的、甚至有害的部件。换来一点点微薄的经济补偿,和这个家庭短暂(且未能成功)的喘息。
报告中没有记载,这个决定做出后,张铁柱和王桂芝是否曾有过后悔,是否曾在深夜里想起那个被送走的女儿。或许有,但被随后更加汹涌而来的生存压力(罚款、疾病、持续贫困)所淹没、掩盖。对他们而言,送走女儿,成了一个必须被埋葬、不愿再提的“疮疤”,一个“当时没办法”的、带着痛楚的“正确”选择。而那个女儿后来是生是死,过得如何,似乎也超出了他们情感负荷和能力关心的范围。
这种基于极端贫困、重男轻女观念和严酷政策挤压下的、集体性的“薄情”选择,与韩建国那种基于雄厚经济实力、开阔视野、理性规划和深切期许的、个体性的、宏大的“恩情”托举,形成了命运天平上截然不同的两端。
韩丽梅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天花板。脑海中,斯坦福校园的阳光、长椅、养父温和睿智的面容,与北方县城破屋的阴暗、潮湿、生父母绝望麻木的脸庞,交替闪现。
她不禁去想,如果当年没有被送走,如果留在那个家庭,她会是谁?是像张艳红一样,早早辍学,背负全家,在底层挣扎,吞咽冷硬的剩饭,忍受胃痛和绝望的“张小花”?还是像那个家庭里可能曾经存在过的、更早被送走或夭折的“姐姐”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贫困的尘埃里?
没有答案。历史不能假设。
但她清楚地知道,是韩建国的“恩情”,将她从“张小花”的命运轨迹中,一把拽了出来,放置在了“韩丽梅”这条通向广阔天地的轨道上。他给予她的,不仅仅是优渥的生活,更是重塑她灵魂和认知框架的、最宝贵的东西——理性思考的能力,掌控命运的自信,和俯瞰世界的视野。
而生父母那点基于血脉的、在生存压力下显得如此脆弱和无奈的“生育之情”,在韩建国这份厚重如山的“养育之恩”和“塑造之功”面前,轻飘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带着那个年代北方小城雨季的、潮湿而苦涩的气息。
然而,奇怪的是,尽管理性上清晰地认识到这份对比,那份调查报告所揭示的、生父母在绝境中被迫展现的“薄情”,却并未在她心中激起太多愤怒、怨恨,或者鄙夷。反而,有一种更复杂的、近乎悲悯的……理解?
是的,理解。不是认同,不是原谅,而是基于理性分析和情境还原的“理解”。理解了张铁柱的“无能”背后,是时代和个体不幸叠加的悲剧;理解了王桂芝的“狠心”背后,是母性在生存绝境前的惨痛撕裂和扭曲;甚至理解了张王氏那赤裸的“刻薄”背后,是那个年代、那个阶层许多女性被固化思想塑造的、可悲的生存逻辑。
他们的“薄情”,是果,而不是因。是因极端贫困、落后观念、严苛政策共同构成的、令人窒息的生存环境,所结出的、苦涩而必然的恶果。
而她韩丽梅,侥幸逃脱了成为那个“恶果”的一部分,被另一股强大而良性的力量——韩建国的“恩情”——接引到了完全不同的轨道。
恩情与薄情,在此刻她的认知中,不再是简单的道德对立。而是两股在特定历史时空、作用于不同个体命运的、性质截然不同的力量。一股力量(养父的恩情)将她托举向上,赋予她力量;另一股力量(生父母的薄情/无奈)则映照出,如果没有那份托举,她可能坠入的、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份认知,没有让她对生父母产生亲情(那太奢侈),但似乎消解了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因“被抛弃”而产生的、隐秘的怨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冷静的、基于事实的评估,和一丝……对那个留在了深渊里、挣扎求存的妹妹张艳红,更为具体和复杂的感知。
窗外的城市,在夜色中无声运转。书房里,台灯的光晕稳定而温暖。
韩丽梅坐直身体,将那份报告附件重新拿起,但没有翻开。她只是看着封面,目光沉静。
恩情如山,她铭记于心,是韩建国塑造了今天的她。
薄情如纸,她已然看透,是那个破碎家庭在绝境中的无奈选择。
而连接着这“恩”与“薄”两端,那个可能与她血脉相连、此刻正在楼下某处为生存苦苦挣扎的女孩,又该如何定位?
这个问题,比理清过去的恩怨情仇,更加复杂,也更加……迫在眉睫。
她将报告再次锁进保险柜。金属门合拢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决绝。
过去,已经厘清。
现在,和未来,等待她的,是更需冷静筹谋的棋局。而那枚名为“张艳红”的棋子,究竟该如何落下,她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信息(比如那份正在途中的DNA检测报告),也需要在“恩情”与“薄情”的映照下,找到最符合她当下身份、利益和……那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的,平衡点。
夜色,更深了。而一场关于血缘、责任与抉择的内心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书房里,悄然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