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六十六章 (第1/3页)
谢赋不由得看向张屏,又迅速移开视线,未敢与他对视,继而心中一紧——
我为什么不敢看张贤弟?
是……因为我考虑潘氏的要求,觉得亏心。
为什么我觉得亏心?
因为……
谢赋突然也脊背一直,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一派胡言!曾潘氏,公堂不是菜场摊铺,由你信口开河讨价还价!你子增儿狡诈歹毒。你们一伙人中,谁是定计勒索的主谋,尚待查明。但勾钓散材入伙的,是增儿。散材被杀,可以下毒者,也唯有增儿!本衙明白你愿替儿子顶罪的为母之心。然律法严明,犯案者绝不容脱逃,未犯罪者也不会冤枉。当堂作伪供倒是一过,不敬公堂又是一过。本衙念你乃寻常民妇,愚昧无知,不当堂处罚,先将这两过记下。你自认杀害前夫丁小乙,可从实招来。若你又反口不欲招认,也无妨,顺安县衙与我丰乐县衙门自会查证。勒索贺庆佑卓西德及散材被杀一案,已证据确凿,你且将相关细节速速交待!”
公堂上一时静谧,杜知县目瞪口呆,预备去顿谢赋袍袖的手冻在半空。
潘氏身躯微微一拧,柔声道:“大人这番话堂皇得紧,听得小妇人肝胆乱颤又有些头晕。啊呀,刚才奴说什么了来着?都是乱讲的。如县丞大人所说,一派胡言,大人们千万别当真。小妇人乡下女子,愚昧无知,一被官老爷拘拿,就慌了,平日里看的那些戏什么的,蹿在心里,迷瞪了。要罚,掌嘴打板子,都随您。都是小妇人的错!”
谢赋冷笑,杜知县咳嗽一声堵住他话头:“曾潘氏,你说你晕眩,还能支持否?可需先下去调养片刻,待心里明白了再上堂?丰乐县衙门里刚好有大夫,给你诊诊脉,调治调治。来人,将此妇……”
话刚说到此,被谢赋打断。
“大人,下官觉得暂时不必。此妇以所知另一案的隐情为要挟,公然在堂上索求错判,精明可见一斑,她晕不晕下官不晓得,但绝不糊涂。这般形容,下官猜想实为做作。”
不待潘氏再发声,谢赋又凝视她道:“你先自认杀人之罪,豁出性命不要,将自己立于无可再败的不败之地,再拿大案隐情保你儿子性命,确实很会谈买卖。只是本衙已经说了,衙门不是菜场摊铺,若为其他事纵了此案真凶,谁给死者散材与险些失了性命的刘周氏姨甥一个公道?”
他又抓起惊堂木,重重一砸。
“今天这堂,主审的是散材被杀,贺卓二人被勒索,刘周氏姨甥被绑架下毒案。哪怕你说出天大的秘事,本衙也要让真凶伏法!证一个律法严明!”
吼完这句,谢赋再一挺背,仿佛有万道金光从头顶「明镜高悬」匾上洒下,灌注进他的天灵盖,一股从未有过的畅快感流遍全身。
杜知县瞠目结舌,刚欲伸往谢赋下盘的右腿也冻住了。
亲娘啊……姓谢的是吃错了什么,还是忘了吃什么?
丰乐县,真的,有点疯。
潘氏紧盯着谢赋,又柔柔开口:“谢大人真是正气浩然,好生令人钦佩。大人啊,小妇人方才乃恐怕公堂之上,要受严刑拷打之苦,信口乱说,求个速死罢了。眼下看大人如斯公正严明,就不怕了。大人想问什么,便问吧。”
杜知县清清喉咙,又赶在谢赋之前开口:“兀那曾潘氏,休再多逞口舌之利,本县治理顺安县一方,你亡夫丁小乙乃顺安县民,因此须再询问你一遍。你究竟有无杀害你的前夫丁小乙?速速从实招来!”
潘氏眨一眨眼:“怎的大人还问这个?小妇人都说过两回了。没有,随口编的。”
杜知县一噎,继而板起脸:“杀人重罪,岂能乱编。”
潘氏怯怯道:“小妇人知错了,认罚。大人心有疑问,可将丁小乙的棺材挖出来检验。当日他暴疾而亡,衙门需验过尸才准下葬,衙门里或有什么册子记录着呢,大人去查查?那时家贫,未能给他备口好棺木,时隔十余载,不知尸骨还全否?”
说着,两行泪挂了下来,潘氏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抽噎擦拭。
杜知县也在心里直噎,面上仍得镇定地道:“那么十几年前,丁小乙有无杀过一个人呢?”
潘氏道:“没啊,也是小妇人信口编的。”
杜知县神色一厉:“平白无故,怎会编此事?!你前夫已亡故十几年,你突然说他杀过人,埋在树下,必有情由!”
潘氏又抽噎起来:“大人明鉴,确实是编的。小妇人都能编自己杀了丁小乙,再给丁小乙编个杀人案怎么了?!都怪这死鬼死得早,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小妇人改嫁又回丰乐县,才致今日我们母子都落到这公堂上!凭什么我们娘俩遭了罪,他一个人在土堆里舒坦躺着!小妇人心里怨恨无处发泄,也给他编个和我们娘俩一般的罪过!反正他死了多年,大人们不能把他再送法场上砍一回头。大老爷若不信,开棺验尸时,问问他呗,就问,你十几年前,有没有杀过一个人啊?”
杜知县大怒:“混账刁妇!亡故十几年之人,如何问供!”
潘氏道:“那就是大人们的事儿了。小妇人编的那桩杀人案,乃在小妇人家中做下。若那事是真的,当时也只有小妇人、丁小乙和被杀的人三个。大人不信小妇人的言语,只能去问丁小乙。如何问,小妇人不晓得。对了,我们丰乐的知县大老爷张大人怎不在堂上?听说他老人家能辨阴阳,断鬼神,还有一位法力高强的道长是他师兄。山上那位法力无边的姥姥都能镇服铲平,从阴曹地府里拘出丁小乙的鬼魂来审一审定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不晓得隔了这么多年,丁小乙投胎了没。”
杜知县气得满脸涨红,不住道:“刁妇!刁妇!”视线移向张屏。
只见小张前知县仍是那副蒸不熟煮不烂的样子,开口道:“张某不会法术,世上亦无鬼神。但世间罪案,只要做了,必有痕迹罪证可查。这桩杀人案,即便你不说,也能查出真相。”
谢赋眉头一跳,他刚刚吼完那段话,内心恢复平静,已完全看穿潘氏的手段。
其实此妇的招数并不高明,乃菜场买菜讨价还价之流的路数,抓住蔡府案真相这个筹码。如此即可用相同路数对之,谢赋准备不理会蔡府案,只审办散材被杀,贺卓二人被勒索,刘妈妈徐添宝被绑架下毒案的真相,令增儿之罪坐实,无可改动。潘氏想保儿子性命,心防破损时,或有间隙。
无奈杜吟菁太不争气,被潘氏看出其对蔡府案特别在意。潘氏抓住这点,各种做态,偏她一撒饵,杜吟菁就咬钩,被钓得团团转。这货官高半阶,谢赋无可奈何,正准备趁杜吟菁气得直结巴时把审问话头夺回来。张屏却又续上了蔡府案的话题。
眼见潘氏顿时又精神了起来。
“小妇人方才便想问,这位公子是谁?为何能屡屡在公堂上言语?
增儿激动地扭动身体,发出呜呜声。杜知县道:“你竟不识得丰乐的原父母官?这位即是前任张知县,现在……”
张屏接话:“多谢大人之言。张某当下是刑部一介文吏,贸然出声,确实不合规矩,请大人处罚。”
“不必言此。”谢赋及时在杜吟菁前道,“先前相关案件一直是张前知县负责查,此时仍可就案情举证剖析。”
潘氏微凹的眼窝中崩出雪亮光芒:“原来这位便是张大人,小妇人有眼不识泰山了。久闻大人青天之名,莫不是掐指一算,算出了什么究竟?”
张屏道:“张某已为文吏,不能当此敬称。我不信鬼神,更不懂掐算。但树下之尸身份,可先妄推一二。此人系蔡府家仆。十几年前,蔡府大火,他受蔡府主人所托,带两箱宝物出府,宝物附有清单。他却另因缘故,想私吞宝物。不料被卓西德和贺庆佑两位老板所劫。他身负重伤,身上只剩财宝清单,来到你家,却被人所杀,埋在树下。你持有他留下的宝物清单,却不知道劫他之人是谁,多年后,你子增儿到一壶酒楼做伙计,发现贺老板是打劫之人,遂订下勒索之计。”
潘氏目光闪烁:“张老爷真是好能说故事,据小妇人编的瞎话儿又编出这么一大篇来,头头是道,原来官老爷们就是这样查案的,真是开了眼。”
张屏并未驳斥这话,只道:“关于树下尸体及两箱宝物,夫人可能知道的秘密——其一,树下尸体身份,已能推出;其二,箱中宝物名录,从贺卓两位老板处可得知;其三,蔡府起火的真相,死者怎会带出了两箱宝物,两箱宝物原本要送往何处。这些即便死者告诉了你,你不说,顺着目前已知的线索继续追查,也能查出。”
潘氏紧瞅着张屏,浑身微晃,突地笑起来:“原来如此,所以老爷们才觉得,小妇人没什么用,可随意要了我们娘俩的命?如果我知道些你们查不出来的,是不是立刻不一样了,红袍子大老爷们便有空见民妇了?哈哈哈,果然,我们的贱命不值钱。府尹大人、大理寺的大人,刑部的大人这些大官儿们,查得都是住大府邸的老爷家埋了十几年的秘事。跟老爷们的事儿没大关系,没什么用,我们是生是死,都不配大老爷们瞧一眼的。哈哈哈~~”
杜知县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妇!方才种种作态,本县与谢县丞都宽忍了你,系怜你乃一柔弱妇人尔!你却不识恩典,在公堂上口吐如此不敬言辞,真当本县不会动刑?!”
谢赋道:“此案自开查自今日堂审,步步皆遵律法,你若觉得杜知县或本衙审案时哪里违规,隔壁就是察院。无需多废话,勒索卓西德与贺庆佑二人的,除了你、增儿、陈久三人之外,是否还有他人?增儿毒杀散材,可有共犯?绑架刘周氏、徐添宝姨甥,你有无参与?速速招来,休再东拉西扯!”
潘氏一言不发。
柳桐倚开口:“杜知县和谢县丞不答应与夫人做交易,正因将散材、刘老夫人、徐添宝之命看得和蔡老爷一家一般重,不会因此纵彼,律法面前,公侯百姓,性命同等贵重。”
潘氏看向他,身体又晃了晃,讥笑出声:“贵重?同等?!哈哈,今儿可真是开眼,公堂上一群年轻公子哥儿,长得像画儿,说的话更像神话儿。小公子,你可知我如何落到今日田地?哈哈哈,几十年前,丁小乙快把我打死时,怎么没人和我说,我的命和高门大宅里的老爷们一样贵?衙门里的差爷们只会说,你个妇道人家,男人就是你的天,打你两下怎的了?你竟敢反了天,要告你男人?你这样的娘们,不打你让你明白明白规矩,你不得上天了?哈哈哈,那死鬼丁小乙,还有其他人,都怎么叫我的,贱人,贱货。贱了这么多年,我今儿才知道,原来我是贵的呀……”
杜知县视线一闪,不动声色地问:“你即因此起意杀夫?”
潘氏睨向他:“大人可真会审案,怎的,仍想知道丁小乙是不是被我杀了?”
杜知县神色一肃:“公堂之上,你既有言,本县必须追查。”
谢赋补话:“但其他案件审理,不会受此案影响。”
潘氏一啧:“行吧,告诉你们也无妨。丁小乙是被我杀了。”
一直跪着不发一言的曾栓柱突然大喝道:“莫要胡说!”继而连连顿首,“诸位老爷,小人的婆娘无知。她,她其实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说话从不能当真。求老爷们千万别信。她,她……”
“我什么?”潘氏又睇向他,“我是疯是明白,说的话是真是假,老爷们能不比你个憨子清楚?是我哄了你。我这辈子只对不起过一个人,就是你。我原是配不上你的。我只后悔,为什么没从小姑娘的时候就嫁了你。却要等到……杀丁小乙后能嫁给你,是我赚了。唉,你啊……”
杜知县又咳嗽一声:“公堂不是叙情话的地方。潘氏,你真杀了丁小乙?”
曾栓柱喊:“不是!”
潘氏跪直身道:“回大人话,是。”
曾栓柱又连连叩首说潘氏糊涂,潘氏道:“大人且将曾栓柱带出堂外吧,真与他没关系。他确实是个憨实人。他这么在旁边闹着,我也不好交待。”
杜知县遂令左右先将仍不断替潘氏开脱的曾栓柱带出。谢赋问:“潘氏,杀人非寻常罪过,你当真杀了丁小乙?所言确定属实?”
潘氏又笑:“怎的,小妇人不与大人谈买卖,大人仍不肯放心?这事本也没什么可拿来议价的,丁小乙之死与蔡老爷家全无关系。是他打我,我着实熬不住了,一碗药送他归西罢了。”
杜知县问:“丁小乙为何打你?”
潘氏又大笑起来:“哈哈,果然有这一句!我就知道。当年,我熬不住了,求旁人帮帮我,到官府求和离,求官爷差爷们帮帮我,他们都要问我,为什么丁小乙要打你?这个为什么一问,丁小乙打我,便是我的缘故了。定是我哪里不好,哪里有错,哈哈哈~~”
杜知县又凑近谢赋耳边低声道:“看这婆娘形态,已知缘故。”
谢赋再皱一皱眉,未理会其言语。
潘氏擦擦眼角:“大人必然想说,我这婆娘,一看就该打。可当年的我,不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又傻性子又软的姑娘。打小我就生得好,京城不敢说,那时整个丰乐县从乡里到城内,找不出几个女孩比我漂亮。我十六七岁时,去河沟边摘野菜,好些进京赶考的书生,看见我就念诗,什么兮什么顾的,我也不懂。有位京城过来踏青游玩的公子,长得又白又斯文,画了幅我的像。画里我穿着仙女一样裙摆长长袖子宽宽有飘带的锦缎衣裳,提着的也不是菜筐,而是各样花朵的花篮,站在云雾缭绕的水边。他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但我哪能穿得起这么好的衣服呀。那公子就笑了,要把他的白玉坠子,挂着珠穗的扇子送我,说我可以拿它们去换漂亮衣服。我说别人的东西我不能要,这么漂亮的衣服做活不方便,料子薄,不好洗。花篮好精致,但装不了多少菜。那公子问我,如果一辈子不用做活只穿漂亮衣服你愿不愿意?我说,这是贵人老爷家的小姐才有的福气,我只是个穷丫头,不敢梦这个。他又差人到我家去,说想带我到他府里。我爹那时已经亡故了,弟弟还小,家里只有我娘操持。我娘问我,京城的公子看上了你,可咱们家这样,当不了人家正经的亲家,你愿意给人家当偏房么?我那时虽小,也知自尊自爱,我说我是穷人家姑娘,不敢高攀,当妾我也不愿。”
杜知县道:“然而之后你嫁了乡民丁小乙,越想这段往事越后悔。所谓宁为贵门妾,不做穷汉妻,凶心一起,就杀了丁小乙。”
潘氏道:“大人这便给小妇人加罪名了?丁小乙死的时候我都三十几了,青春不在,真要嫌贫爱富想攀高枝,该趁早趁年轻,何必熬到这个岁数?我那时年纪小,压根儿不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事,我爹生前识文断字的,只是没有考中过科举罢了。他教过我认字读书,我也知道一些闺秀小姐们学的礼仪规矩。我不愿做那位公子的偏房,我娘还有些犹豫,住得离我家不远的一位丁婶,得知此事,却出奇地夸了我几句,说我有志气,有骨气,令她刮目相看。”
谢赋问:“这位丁婶……”
潘氏道:“她是丁小乙的姑妈,嫁给村里一个闲汉,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她当时夸我,我有些稀罕,以前她从不说我好话,总和我娘说,看你家娣儿的面相,就得多管教。我几岁时,和乡邻的孩子们一块儿跑着玩,在乡里挺寻常的事,但只要我和男孩玩了,被她看到,她便和我娘说嘴,撺掇我娘骂我。后来我又知道,她总跟村里人讲我坏话,说我小小年纪妖里妖气,将来不知会什么样。那位公子的事,我本以为她要编出一堆糟烂话,谁知她竟夸了我。原来她另有谋算。从那之后,她天天和我娘嘀咕,说我岁数大了,趁早定下终身。女孩子当找个本分老实的男人,踏实过日子。同村邻乡与我年岁相当的年轻男子挺多,但少年人少能入三姑六婆的眼,尤其被丁婶的嘴一说,这个毛躁,那个莽撞,都不老实不踏实。我娘跟吃了迷魂药似的,偏听她的。这婆娘奸毒,假意替我作媒,连接说了几个成不了的,穿插着像说闲话一样常提起她在邻村有个侄儿,为人又憨又老实又孝顺,都不敢正眼看姑娘,只会做活攒钱,就是穷了些,凑不出彩礼。她这么放线,单为钓出我娘一句话,终于有一天我娘被她引得说了出来——没钱也没关系,嫁闺女又不是卖闺女,只要姑爷人好,姑娘嫁得合适,何必太计较钱?”
潘母想得很单纯,年轻人都家底薄,长辈帮衬些,小夫妻踏实过日子慢慢挣,定能过得和美。
丁氏听了此话,作势犹豫了一番,道:“姐姐,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看不上,但有了你这句话,我便老下脸说了。我侄儿小乙,是我看着长大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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